赴日学医,我最大的收获竟不在手术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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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初奔着日本顶尖的医疗技术去的,满脑子都是手术室里的高光时刻,但真正颠覆我认知的,却根本不是那些酷炫的操作。是亲眼看到德高望重的教授,如何像对待亲人一样,耐心解答患者家属最琐碎的问题;是在每一次病例讨论中,体会到那种对生命极致的严谨和敬畏;更是学会在冰冷的技术之外,如何去传递一份温暖。如果你也即将或正在留学路上,或许我的经历能让你看到,那些课堂和手术台之外的风景,可能才是我们远渡重洋,真正要找寻的宝藏。原来,成为一名好医生,最重要的那一课,真的不在手术台上。

这篇文章可能跟你想的不太一样
如果你是来找日本医学院申请攻略、或者想看各种高难度手术的技术分析,那可能要让你失望啦。这篇更像一份“非典型”留学体验报告,聊的是我在日本学医过程中,那些课堂不教、书本不写,却真正塑造了我从医观念的“小事”。它们可能比任何一本解剖学图谱都更重要。

“铃木桑,真的……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”

我第一次见到那位老奶奶,是在东大医院神经外科的走廊里。她头发花白,穿着素净的和服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包,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同样的问题。她的丈夫,一位和蔼的老先生,刚刚被诊断出患有恶性的脑胶质瘤。

接待她的是科室里大名鼎鼎的渡边教授,一个在国际上都享有盛誉的脑外科专家。我当时只是个小小的见习生,跟在后面,心里想的都是教授等会儿会用多么精妙的术语,展示多么前沿的治疗方案。那可是渡边教授啊,我脑海里已经上演了一出《白色巨塔》里的高光时刻。

结果,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

教授没有带她去看复杂的MRI影像,也没有谈论成功率低于5%的顶尖实验性疗法。他只是搬了张椅子,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,和老奶奶面对面坐下,把语速放得极慢,慢到我这个日语N1都觉得有些着急的程度。

他从最基础的“什么是脑胶质瘤”开始讲起,用笔在便签本上画了一个又一个极其简单的示意图,就像在教一个小学生。老奶奶问的问题很琐碎:“手术后他还能记得我吗?”“放疗会让他掉光头发吗?他很爱美的。”“他晚上睡觉会难受吗?我该怎么帮他翻身?”

每一个问题,渡边教授都答得极其认真。整整四十分钟,没有一丝不耐烦。最后,他轻轻拍着老奶奶的手背说:“铃木桑,我们一起努力,让先生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过得舒服一点,好吗?”

那一刻,我站在旁边,感觉自己像被一道光击中了。我漂洋过海,挤破头颅,不就是为了学习他手里那把能创造奇迹的手术刀吗?可眼前这一幕却在告诉我,医术的温度,有时比它的精度更重要。这堂不在手术台上的课,成了我日本学医生涯的真正开端。

“知情同意”不是一张纸,而是心与心的沟通

来日本之前,我对“知情同意”(インフォームド・コンセント)的理解,基本就停留在美剧里医生拿着文件夹,“刷刷刷”让家属签字的画面。我以为这只是一个法律流程,一个保护医院的程序。

到了这里才发现,我错得离谱。日本的“知情同意”根本不是一个动作,而是一个漫长、细致,甚至有点“啰嗦”的过程。

我跟过一个胃癌三期的病人,五十多岁的男性,叫山本先生。他的主治医生为了跟他和家人解释病情和手术方案,前前后后开了三次家庭会议。不是那种十几分钟的简报,而是每次都超过一个小时的深度沟通。

第一次,医生只做一件事:解释病情。用打印出来的3D模型图,告诉他肿瘤长在哪里,有多大,为什么会影响消化。整个过程几乎不用专业术语,全是“水管堵住了”“需要把坏掉的这部分拿掉”这样的大白话。

第二次,专门讨论治疗方案。医生会把所有可能性都列出来:A方案,全胃切除,优点是根治性强,缺点是术后生活质量下降;B方案,部分切除加化疗,优点是保留部分胃功能,缺点是复发风险稍高……他会把每种方案的成功率、副作用、费用、恢复时间,清清楚楚地写在白板上。根据日本厚生劳动省2022年的一项患者体验调查,超过85%的患者认为医生在治疗方案的说明上“非常充分”或“比较充分”,这个数字背后,就是无数次这样不厌其烦的沟通。

第三次,是解答所有疑问。山本先生的妻子问:“手术后他还能喝啤酒吗?他这辈子就好这一口。”他二十岁的儿子问:“我需要做什么来支持他?我能为他捐献什么吗?”医生会像朋友一样,一一解答。甚至会拿出营养师的食谱建议,告诉他妻子,术后流食阶段可以怎样做得更美味一些。

我当时很困惑,问带我的前辈:“有必要这么细致吗?感觉效率有点低。”

前辈看了我一眼,说:“我们治的是山本桑,不是他的胃。如果他不理解、不信任我们,手术就算再成功,他也过不好以后的生活。让他知道每一步我们是怎么想的,他才有信心和我们一起战斗。这不是效率问题,这是尊重问题。”

日本的医疗体系非常强调这种尊重。早在上世纪90年代末,相关的法律法规就已完善,将“说明与同意”提升到了医患关系的核心。这不仅仅是法律要求,已经内化成一种文化。我看到过无数次,医生们为了让患者理解,自己手绘解剖图、制作小道具。他们坚信,患者不是被动接受治疗的客体,而是医疗决策中最重要的参与者。这种对人本身的极致尊重,是我学到的第一课。

“万无一失”的背后,是近乎偏执的严谨

日本医疗的另一个震撼,来自于他们的病例讨论会,也就是“カンファレンス”。那气氛,简直比考试还紧张。

每周三下午,我们心外科都会雷打不动地开术前病例讨论会。所有医生,从刚入职的研修医到科室主任,一个不落,全部到场。

我记得有一次,讨论一个复杂的主动脉瓣置换手术。主刀医生是科室的二把手,经验非常丰富。他把手术方案的PPT讲得滴水不漏,各种预案都考虑到了。我心想,这肯定就是走个流程,大家鼓鼓掌就通过了。

结果,提问环节一开始,画风突变。

一个年轻医生举手:“关于体外循环的路径选择,我们有没有考虑过B方案?虽然操作更复杂,但根据最新的《循环器病研究》期刊论文,对于这类高龄患者,B方案或许能减少脑部微小栓塞的风险。”

话音刚落,麻醉科的主任马上跟进:“如果采用B方案,那我们的麻醉深度和血压控制就需要重新评估,现有的预案可能需要调整。”

然后是影像科的医生、体外循环技师、甚至手术室的护士长,都从各自专业的角度提出了疑问和补充。整个过程,没有人顾及主刀医生的面子,讨论的焦点只有一个:对这个病人来说,怎样才是风险最低、获益最大的选择?

那场讨论会开了一个半小时,最终的手术方案被修改了三处细节。主刀医生非但没有不高兴,反而非常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每一个建议,最后还向大家鞠躬:“谢谢各位的意见,让方案更完善了。”

这种场景,在日本医院是常态。它背后是一种深刻的“安全文化”。日本的医疗差错率在全世界都处于极低水平。根据世界卫生组织(WHO)的数据,日本的国民平均寿命常年位居世界第一(2023年最新数据为84.3岁),这背后除了先进的医疗技术,这种极致严谨的团队协作文化功不可没。日本医疗机能评价机构(JCQHC)的一项研究表明,实施了常态化多学科病例讨论(MDT)的医院,其重大医疗事故发生率比未实施的医院低了近20%。

他们相信,任何一个医生,无论多资深,都存在知识盲点和思维惯性。只有通过团队的力量,把每一个环节都放在放大镜下审视,才能无限逼近“万无一失”。在这里,权威属于最佳方案,而不属于某个人。这种对生命的敬畏,已经刻进了他们的工作流程里。

技术之外,还有一种叫“Omotenashi”的治愈力

如果说严谨是日本医疗的骨架,那它的血肉里,流淌着一种叫“おもてなし”(Omotenashi)的东西。这个词很难精准翻译,大致意思是“真心款待、无微不至的服务精神”。你可能在高级日料店或温泉旅馆听过,但没想到,它在医院里也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
我轮转到安宁疗护科(Palliative Care)时,这种感受最为强烈。安宁疗护的目标不是治愈疾病,而是尽可能提高生命末期患者的生活质量。

病房里有一位七十多岁的晚期肺癌患者,佐藤爷爷。他已经无法进食,身体非常虚弱。有一天,护士长问他:“佐藤桑,最近有什么想做的事吗?”

佐藤爷爷想了很久,用微弱的声音说:“我想……再闻一闻……新煮的米饭的香味。”

这在日本是一个很触动人心的意象,米饭的香气代表着“家”和“生活”。但对于一个无法进食的病人,这似乎是个无法实现的心愿。

第二天,护士们竟然推来了一个小电饭煲,就在病房的窗边,用最好的新泻越光米,为他一个人煮了一小锅饭。当电饭煲“嘀”的一声完成工作,掀开锅盖的那一瞬间,浓郁的饭香充满了整个房间。佐藤爷爷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脸上露出了久违的、安详的笑容。他一粒米都不能吃,但那个笑容,比任何药物都更有力量。

我当时眼眶就湿了。这根本不在治疗方案里,也不计入任何KPI,它只是源于一份最纯粹的、想要为他人做点什么的善意。

日本是全球老龄化最严重的国家之一,超过29%的人口在65岁以上。因此,他们的医疗体系很早就开始关注老年医学和临终关怀。根据日本缓和医疗学会2022年的报告,全国设有缓和医疗病房的医院数量在过去十年间增长了近40%。他们投入大量资源,去研究如何让患者更有尊严、更少痛苦地走完最后一程。这包括芳香疗法、音乐疗法、宠物探视,甚至帮助患者完成最后的心愿。

在这里,我学到的是,医生的职责不只是延长生命的时间,更是要守护生命的质量和尊严。技术能修复身体的损伤,但那份超越职责的温暖,才能真正触及一个人的灵魂。

最厉害的医生,永远像个学生

赴日之前,我以为顶尖的医生都是自信甚至有些孤傲的。但我的导师,一位在食道癌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,彻底颠覆了我的认知。

他五十多岁,发表的SCI论文垒起来比我还高,但他办公室的书架上,摆着最多的是最基础的《解剖学》和《生理学》。我曾好奇地问他为什么。他说:“每次做复杂的手术前,我都会回来把最基础的解剖再看一遍。因为你面对的不是模型,是活生生的人,他的血管、神经,可能有千百种变异。每一次,都必须像第一次一样,心怀谦卑和敬畏。”

他的“谦卑”还体现在对新知识的渴求上。有一次,我这个小小的留学生,在一篇新发表的文献上看到了一个关于术后淋巴漏处理的新方法,就在组会上提了一嘴。

我本以为他会点点头,说一句“知道了”。没想到,他立刻让我把论文发给他,第二天早上,他就召集了几个核心医生,专门花了半小时讨论这个新方法的可行性。他非常认真地听取我的看法,像一个学生一样提出问题,最后决定在后续的病例中进行尝试。

这件事让我无比震撼。在日本的医学界,终身学习(生涯学習)是一种信仰。日本医师会规定,所有会员医生每5年必须完成至少50个单位的继续医学教育(CME)学分,内容涵盖临床技能、医疗伦理、安全管理等方方面面。但这不仅仅是制度的要求,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驱动力。

他们深知,医学日新月异,昨天的金科玉律,可能就是今天的明日黄花。一个医生真正的价值,不在于他过去有多辉煌,而在于他是否永远保有一颗学徒的心。这种不以资历自满,永远向新知识低头的姿态,是我学到的最宝贵的一课。

所以,如果你问我,赴日学医最大的收获是什么?

它真的不在手术台上。不是学会了某种缝合技巧,也不是掌握了某台精密仪器的使用方法。这些很重要,但它们只是“术”。

真正的收获,是在每一次与人的接触中,去理解什么是真正的“医”。

是看到最顶级的专家,如何弯下腰,用最朴素的语言去安抚一颗焦虑的心。

是在一场场唇枪舌战的讨论会中,体会到一群人为了一个生命,如何放下自我,追求极致的严谨。

是懂得在冰冷的数据和仪器之外,一份小小的关怀,能带来多大的力量。

如果你也准备踏上留学的旅程,无论你学什么专业,或许都可以试着把目光从那些宏大的目标上,稍微移开一点点。

去看看你身边的人,你的老师,你的同学,他们是怎么工作的,怎么与人相处的。去地铁站观察一下,人们是如何在拥挤中保持秩序的。去便利店感受一下,店员是如何把一个简单的服务做到极致的。

别只盯着那些“高大上”的东西,那些真正能改变你一生的宝藏,往往就藏在这些最不起眼的日常里。我们远渡重洋,不只是为了学知识、拿文凭,更是为了有机会,成为一个更好、更完整的人。

而成为一个好医生,最重要的那一课,真的,不在手术台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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